王向榮訪談：公園是社會平等的載體

王向榮：北京林業(yè)大學園林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多義景觀事務所主持設計師。

　　您去過紐約中央公園嗎？

　　王向榮（以下簡稱王）：沒有。

　　那您對紐約中央公園大概是一個怎樣的印象？

　　王：19世紀建的公園總體上來說都差不多。在紐約中央公園建造前100年，英國開始了工業(yè)革命，城市人口迅速增加，中產(chǎn)階級力量快速崛起，許多過去屬于王室和貴族的園林開始向公眾開放。這些綠地實際就是早期的公園，只不過它們最初并非公共的性質，也不是為了公眾的利益而建造的。但是在形式上，它們影響了后來建造的公園。

　　1804年，德國慕尼黑開始建造“英國園”，這片360hm2的土地應該是世界上最早的以向大眾開放為目標而設計的大型綠地。隨后，在德國和歐洲其他許多國家都有公園建造的實踐。若干年后，隨著美國大城市的發(fā)展以及城市人口的膨脹，作為改善城市衛(wèi)生狀況的重要措施，大量城市公園開始出現(xiàn)，紐約中央公園是其中之一，也是美國最早的公園之一。

　　這些早期的公園都有著巨大的尺度，它們的目標是使人們從日益惡化的城市環(huán)境和枯燥繁忙的日常生活中解脫出來，為人們提供進行散步、騎馬、劃船、釣魚等活動的場所……這些公園都展現(xiàn)出自然風景、田園牧歌式的風格，它們后來影響了全世界城市公園的發(fā)展。

　　紐約中央公園設計建造時的使用功能和目的比較單純，您認為在當今的城市中有可能復制這一經(jīng)典么？

　　王：今天看來，這些早期的公園都是城市建設史上的杰作，它們?yōu)槌鞘泄珗@做了定義，它們的思想是劃時代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今天還要復制它們。

　　您認為那些是基于那段歷史時期的獨特產(chǎn)物？

　　王：對。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過去了，今天的城市與市民的生活與之前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在城市中再建造一個鄉(xiāng)村化的、如畫般的田園風景并沒有太大的意義。今天的公園除了作為大眾享受新鮮空氣和進行令人愉悅的戶外活動的地方外，公園更應該承載著城市生活，滲透到城市之中。公園是社會平等的載體，是城市中極少數(shù)的、人人能夠完全平等的場所。無論性別、年齡、種族、階層和經(jīng)濟地位，在公園中每個人都能找到所需，每個人都可以享用同樣的資源。公園也是醫(yī)治某些城市問題的良藥，它改善了城市的健康狀況，提高公眾的生活質量。此外，在城市發(fā)展中，公園能提高周圍土地的價值，促進城市更新和建設。

　　大型綜合性城市公園在現(xiàn)今城市中有何種意義？其肩負的功能是否越來越多？

　　王：功能肯定是越來越多的。在過去的兩個世紀的時間里，公園一直在不斷地發(fā)展。人們對公園有了更多的認識，也進行了許多理論上的探討。比如，今天的城市是否還需要公園？城市中到底需要多少公園？城市公園多大尺度比較合適？除了田園式，公園的面貌還有哪些可能？公園是否還應有更多的作用？

　　今天，大型的城市公園的功能更加全面和綜合。公園與城市之間的界限已經(jīng)模糊，它承載著更加豐富多彩的都市生活，也成為人們認知城市、體驗城市的場所。公園不僅代表著優(yōu)美的環(huán)境，它更是起到了城市社會改良和生態(tài)改善的作用，因此新建公園常常選址于城市中衰敗的區(qū)域或者已遭到污染或破壞的土地。公園的類型也更加多樣，不再有固定的模式和風格，它們是維護城市地域景觀和創(chuàng)造景觀多樣性的載體。公園是城市綠地系統(tǒng)中的核心部分，也是城市中重要的生態(tài)基礎設施，承擔著保護生物多樣性的關鍵作用，是城市健康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基礎。公園的生態(tài)完整性、建造的經(jīng)濟性和維護的低成本更加受到人們的關注。

　　大型公園在城市綠地系統(tǒng)中有著何種重要意義？

　　王：公園的面積越大，會帶來更顯著的生態(tài)效益，也能承載更綜合的使用功能。然而，如果一個公園的面積過大，也可能意味著整個城市將占用更多的土地，或者這個城市中的綠地分布非常不均，或者城市的一些部分交通不暢，市民生活不方便，甚至于存在安全隱患。

　　如果我們把大型綠地切分成小塊，更均勻地分布到城市之中去，就有可能在城市中形成一個綠色的網(wǎng)絡，給城市帶來更均質的環(huán)境，也為每一個市民帶來更方便和舒適的生活。然而這也會喪失那些大型綠地所獨具的生態(tài)價值和一些綜合的使用功能。

　　所有的事情都有兩面性。綠地只是城市用地中的一種類型，人們生活在城市中，需要各種各樣的土地。一個城市并不一定是綠地越大越好、越多越好，城市需要一個人性化的、方便的、有利健康的尺度。

　　能否這樣理解：您更贊同解決城市綠地問題時應該需要一個分散而系統(tǒng)化的綠地系統(tǒng)？

　　王：有些城市，由于其獨特的歷史和自然條件，已經(jīng)形成了或將來應該形成大尺度的城市公園，這當然是合理的。但絕大多數(shù)城市并沒有這樣的條件，在這些城市中我更贊同將更小尺度的綠地盡量均質地分布在城市的不同區(qū)域，并形成連貫的系統(tǒng)。這樣的綠地對于每一個市民來講更有效，使用更加方便，對城市生活的改善也更為直接，也能更有效地構筑平等的社會。

　　我們了解得知，歐洲景觀對您的影響更為深刻。

　　王：或許吧，畢竟對歐洲更了解。

　　我們也看到您對法國拉·維萊特公園（La Villette Park）給予了高度贊揚，是不是相較于中央公園來說，拉·維萊特公園的設計理念更貼近您自身對城市公園的理解？

　　王：首先，這兩個公園的建造背景不同。早期的公園解決了城市中的很多問題，但它們與城市之間也往往有明顯的界限。紐約中央公園建造時，周圍還是一片荒涼。而拉·維萊特公園就建造在密集的城市街區(qū)之中，在建造之初，它就與城市不可分隔。事實上，拉·維萊特公園的設計采用的就是一種活的結構，一種可以無限生長的、蔓延到城市中的結構，而公園本身也在各個方向與周邊的街區(qū)發(fā)生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拉·維萊特公園自身也有問題，它畢竟是那個年代的一個特殊設計，是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周年的總統(tǒng)工程，是一個在高造價基礎上產(chǎn)生的作品，這樣的作品在今天很難再出現(xiàn)了。但作為一個城市公園，它有著許多的成功經(jīng)驗。它改變了原來場地惡劣的環(huán)境，改善了當?shù)氐闹伟?，為周邊的居民，特別是大量的移民提供了各種社會生活的可能。它也是一個活的公園，建成以后一直在不斷變化、調整和充實，并一直被高強度地使用著。許多人熱衷于討論它的形式，但拉·維萊特公園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其形式，而在于它對社會和城市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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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談談中國，您認為中國有比較出眾的城市公園的設計范例么？

　　王：等到那一天，中國規(guī)劃師和設計師的眼中有了人，有了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關切他們的需要、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的快樂，中國的城市公園就會有優(yōu)秀設計范例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的設計師，包括景觀設計師、建筑師、規(guī)劃師，產(chǎn)品設計師等等，大家要么疲于應付，要么陶醉在自己的設計天地里，又有多少人去關心使用者？

　　我們的設計師不知道自己肩負設計健康生活和美好生活的責任，也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能力。經(jīng)常有人問我，中國未來的公園應該是怎樣的？也許提問者想要得到一個有關未來公園的風格和形式的答案，或是有關公園理論范圍的設想，但我認為這些都不重要。公園肯定會一直存在下去，新的公園也會不斷地建造，它們的模樣并不重要。好的公園一定是這樣的作品：它們能非常方便地到達，能為公眾帶來健康和舒適的生活，為社會帶來更多的公平和協(xié)調，每個使用者能在公園中各取所需，他們在公園中展現(xiàn)的都是笑臉。這看似是一個口號，或是一種理想，但景觀設計師恰恰能做到這一點，前提是設計師的心中有每一個普通的人，有改良社會的信心、責任和能力。

　　原文摘自《景觀設計學》2012，（01），總21期：5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