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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景色 單之薔 著 2008年12月 九州出版社
單之薔在冰川上寫作
《中國國家地理》執(zhí)行總編單之薔每個月往來于自由不羈的大自然與城市辦公室格子間之間,在他筆下,既有戶外活動者的質(zhì)樸和穩(wěn)妥,又有讀書人那種匡正天下的激烈情緒和沖動—他總是急于為那些默默無聞的山、湖、高原、濕地在城市里討要一個恰當(dāng)?shù)摹懊帧薄?
英國作家戴維·洛奇曾如此調(diào)侃現(xiàn)代的會議:“現(xiàn)代會議和中世紀基督徒的朝圣相似之處在于,它讓參與者得到以一本正經(jīng)地致力于自我提高的印象的同時,還能夠盡情享受旅游的一切樂趣和消遣?!碑?dāng)然,當(dāng)你緊張急促地從世界此點降落到彼點,滿心希冀或能享受豪華的旅館,或能見識風(fēng)光綺麗的陌生地,或能在會議上遇到有趣的人、和他們建立有趣的關(guān)系或者在討論會議話題中提高自己的聲譽時,這一切想法都具有偶然性、未知性和某種程度的天真。
2003年6月,“非典”過后,四川電視臺組織了“四川旅游大聚焦”的會議,邀請了一群媒體人去當(dāng)?shù)貐⒂^采訪,單之薔是其中之一。在他得知會議組織的“四川十大景區(qū)”采訪中竟然沒有貢嘎山、稻城亞丁三神山時,他開始郁悶了:享受旅游的樂趣打了折扣。于是,單之薔翹課了,告別采訪團,獨自一人,朝著自己心目中的神山朝圣去了。
據(jù)他后來講,他先西進,從成都去往瀘定,到海螺溝看貢嘎山;然后再奔向康定,沿川藏線一路往西,經(jīng)過雅江、理塘,向南到稻城看了亞丁三神山;然后,他又沿路返回,到成都奔北走,到了小金縣看四姑娘山,再繼續(xù)往北,至松潘縣黃龍看雪寶頂。
這次西奔北上的獨行經(jīng)歷,打開了一條門縫,單之薔對西部地理的全部想象就此展開。這樣的論斷絕對不是夸張,單看一下事實就能體會此次旅行對一個從未到過四川西部的人的震撼:他不僅完成了會議報道任務(wù),還像一臺瘋狂的拖拉機,狂飆式地寫出了37頁文字(按《中國景色》一書中的篇幅統(tǒng)計);這篇《古人不愛極高山》最后刊發(fā)于他所供職的《中國國家地理》當(dāng)年9月號上。
很久沒有體驗過震撼的感覺了
這年,在康定,單之薔看到了綠地毯般松軟的草地。突然從蔚藍的天邊沖出一個小斑點,小斑點急速膨脹,隨后,他發(fā)現(xiàn)是一匹矯健的馬,馬上還有三個人,一對健碩的年輕藏族夫婦,中間夾了他們可愛的、面容黝黑的孩子。
“他們看上去幸福極了。”單之薔被濃烈的西部風(fēng)情所震撼,他告訴記者,這與他在北京過著的現(xiàn)代文明人生活差別實在太大。洛絨牛場的草地、爛漫的野花、碧玉般的海子、緩緩移動的牦牛和羊群、剛健的雪峰、潔白的冰雪和黑色的巖石,斑斕而靜謐的西部景色無一不強烈魅惑著這名京城來客。彼時,單之薔在《中國國家地理》擔(dān)任執(zhí)行總編已4年,每月按部就班寫篇序言,成為總編應(yīng)盡的職責(zé);習(xí)慣做幕后推手的他,這還是第一次主動走到西部去采訪,他自己在書中寫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震撼’這個詞了,更是很久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情感了。但是在亞丁的雪峰仙乃日面前,這種感覺降臨了。”
最后,單之薔到了雪寶頂,發(fā)現(xiàn)這座山距離李白的家鄉(xiāng)江油市非常近。海拔5588的雪寶頂是中國最靠近東部的一座覆蓋永久積雪和冰川的極高山。他不明白這位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大詩人為什么就沒有提到自己家鄉(xiāng)的最高山?而古代詩人們謳歌的青城和峨眉山,在單之薔看來,不過就是中低山(海拔在3500米以下)。當(dāng)他在四川看到報紙關(guān)于要打造“峨眉山為天下第一名山”的報道后,不禁感慨主流文化的強大,而他心目中真正最美的山被遺忘了。
那次出行川西,單之薔匡正了自己對中國西部景色的認識,更勃發(fā)出對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的磅礴使命感來——他覺得他有責(zé)任重新建構(gòu)西部印象。他告訴記者,在中國有條著名的“胡煥庸線”,這條線從黑龍江省璦琿(1956年改稱愛琿,1983年改稱黑河市)到云南省騰沖,大致為一條傾斜45度的直線。線東南方36%的國土居住著96%人口,線西北方的人口僅占4%,卻是占到了國土面積64%的草原、沙漠和雪域高原。在他看來,兩個迥然不同的自然和人文地域的風(fēng)景成反比,人口96%的東部,其實只“占有”4%的風(fēng)景。然而因為人口稠密,東部風(fēng)景名滿天下,而西部那些鮮少人去的雪山草原,淪為了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被遺忘者。
一種更宏大的終極力量
此次出版的《中國景色》,是單之薔10年主編生涯雜志卷首語和文章的匯編,記者數(shù)了數(shù),里面只有1篇是2003年四川之行以前所寫的。那之后的單之薔從書齋走出,在城市和荒漠異域之間常年來回顛簸。
從書里,我們看到一個膽大、好冒險、不善表達自己的粗獷男人形象。
書里有段冰川探險,背后的故事詳情要從向?qū)抢锊拍艿弥?005年7月4日,單之薔和同事去珠穆朗瑪峰的東絨布冰川考察。當(dāng)天早上8點,他和向?qū)г诤0?000多米的基地吃完方便面后出發(fā),想去考察一下東絨布冰川的冰塔林。進冰塔林前,向?qū)e意,把干糧包——手電筒、干糧、對講機和單之薔的防寒服等——留在冰川上,準備原路返回時再用。而所謂的冰塔林,“座座都像城市里的高樓,一旦進去,要想在寬闊浩瀚的冰塔林找人基本不可能”(后來那個試圖進入冰塔林營救他們的向?qū)г谑钟浝锶绱嗣枋觥幾ⅲ?。這天,單之薔和向?qū)蓚€人,餓著肚子,在空氣稀薄的塔林內(nèi)來回轉(zhuǎn);倒霉的是,下起了雨,他們?nèi)缭贩祷鼐蜔o法在天黑之前到達珠峰大本營。仿佛是世界盡頭的冰川上,兩個空著肚皮、衣服沒有穿夠的人走上了危險的捷徑——“我們一會兒跳過一條小河,一會繞開一個深湖,一會兒爬上一個巨大的飄礫,一會兒在撒滿碎石的冰上行走”。而最倒霉的是,他們完全沒有體力時,還碰到了洶涌的東絨布河,兩個筋疲力盡的人沒辦法涉水,只得沿河而上,而這意味著他們又得再多爬2公里。上午8點到深夜10點,單之薔靠著一包方便面,喝冰凹的雨水,走回珠峰大本營。記者查到當(dāng)日另外一名向?qū)У氖钟浿?,對單之薔的評價是“真正玩命的”:“基地準備的一碗熱湯面下肚,老單就全無困倦,又開始整理在冰川上拍的照片,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成果,一個典型的工作狂。”
這些探險故事,讀者是不能指望在《中國景色》里看到了。到現(xiàn)在為止,這位深入可可西里、珠峰絨布冰川、希夏邦馬峰、塔克拉瑪干沙漠、昆侖山、祁連山等的男人,的確干過很多次讓營救隊深夜找他、讓人揪心的冒險事情,但他關(guān)心的、寫出來的,卻永遠只指向那些讓他經(jīng)?!皢适Ю硇浴钡淖匀伙L(fēng)景。
那個真實的小我的故事,雖然在讀者看來一定特別鮮活有趣,卻并不是單之薔最關(guān)心的。書中,我們只能看到在冰塔林下看著冰柱不動的“癡人”形象,單之薔會抱怨自己見到的冰柱太小,完全沒有辦法跟專家采集樣本的冰柱相提并論。但為什么冰柱越大越好呢?于是他停在冰柱前,喋喋不休地對讀者講起來。對他來說,什么歷經(jīng)艱險,什么挨餓受凍,像女人般絮叨實在沒意思,作為一個大老爺們,他的眼睛只盯著“冰川美人”。在當(dāng)天鉆進冰塔林之前,他在海拔5600米的無人區(qū)看到了一種紫色的花、兩只咕咕叫著的雪雞。珠峰上瑟瑟生存的動植物,讓這個書齋主編的神經(jīng)又一次震撼了——它們和他一樣,不都是在突破生命的極限么?
這位冰川狂人如此解釋自己如此“玩命”的深層原因:“如果說河流的美,讓人意識到作為一個個體的人,隨著時光流逝,青春易逝的話,那么冰川則讓人感到時間的一種更巨大的輪回,感到一種更宏大的終極力量的存在。因此意識到人類整體的命運,由此產(chǎn)生一種類似宗教體驗的美感。這就是我欣賞冰川的原因?!?
或許對神性的、雄壯的、靜穆的、自在自為的自然景觀的崇拜,使單之薔從中感受到一種與自己的靈魂的契合吧。
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
單之薔的社會角色是雜志社的總編,喜歡寫字、看書、引經(jīng)據(jù)典,比如為了寫三峽,他會查出《唐詩三百首》里有54首關(guān)于長江的詩,有12首關(guān)于三峽的詩;他用喜歡隱匿的中國四合院建筑和好炫耀、搶占制高點的西方城堡建筑作比較,用地理知識解釋關(guān)中盆地文化和雅典山地文化的區(qū)別……此外,他還有很多受到爭議的“離經(jīng)叛道”的論斷,比如認為植樹造林是個神話,質(zhì)疑任何大型造林工程,為此動用了美國生態(tài)學(xué)家克羅門茨的“頂級群落”理論;青藏鐵路開通,他宣稱又一座長城誕生了,使他受到很多網(wǎng)友的抨擊。他的文字風(fēng)格呈現(xiàn)出戶外人士的自然和穩(wěn)重,同時又能令我們體會到讀書人那種匡正天下的激烈情緒和沖動,他總是急于為那些默默無聞的山、湖、高原、濕地在城市里討要一個恰當(dāng)?shù)摹懊帧薄?
這位總編大人在自然世界和文明世界兩個極端之間來回奔跑。在一個極端,他和同行的難兄難弟在冰川、沙漠中跋涉迷路,為一個哥們在登上冰川后全裸自拍興奮不已;在另一個極端,他作為一名單位人,每月必須按商業(yè)法則推動雜志社的流程,統(tǒng)籌每月雜志的按時出版,除了寫序言,還要穿西服打領(lǐng)帶,不定期進行讀者見面會或做演講……
顯然,單之薔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在兩個世界中來回穿梭的生活,每月一次,他像鐘表一樣搖擺一次,而且每次,他都準時擺回到自己的位置。他告訴記者,為了趕稿,自己有過在海拔5000多米的冰上,或烈日炎炎的沙漠戈壁,剛剛喝完面湯,便壓著帽子、穿著沖鋒服、戴上耳機,噼里啪啦地在鍵盤上敲打出他的經(jīng)歷;可以想象,他敲出的,不是別的,是他一直在干,并想繼續(xù)做下去的事——建構(gòu)中國的形象。
“我一直相信風(fēng)景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你去遇到的。這就好比土著人看一個復(fù)雜的顯微鏡,他完全不懂得這個現(xiàn)代文明設(shè)備的好處,只有一個大概知道的人,才可能領(lǐng)會出它的好處來。一個人只有對西部風(fēng)景有一些感性認識,才有可能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美。我不是地理專家,我是個雜志主編,我能做的事情,是去影響更多人,讓更多國人從審美的角度去喜歡中國的山水,尤其是西部的?!眴沃N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