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馬丘比丘：湖南永順老司城遺址發(fā)掘

 

　　馬丘比丘是保存完好的前哥倫布時期的印加遺跡，被稱作“失落的印加城市”。1983年，馬丘比丘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為世界遺產(chǎn)，成為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chǎn)之一。最近在湖南湘西的老司城遺址考古發(fā)掘，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關(guān)注。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劉慶柱表示：“老司城遺址是永順土司的政治中心、經(jīng)濟中心、軍事中心、文化中心。它的最大考古價值就是填補了土司考古學的空白，為研究國家制度、民族關(guān)系、民族文化等提供了物化載體，為我國土司制度考古學開了一個好頭?！庇袑＜腋潜硎?，此次挖掘出土的老司城，有可能成為中國的馬丘比丘。

　　地處湖南西北的永順縣是湘西自治州全州八個貧困縣中唯一一個國家級貧困縣，沒有工業(yè)，僅有的亮點是芙蓉鎮(zhèn)和猛洞河漂流兩處旅游景點。不過，最近在這里進行的老司城考古挖掘?qū)⒂理樛频饺珖襟w的聚光燈下。

　　2010年5月，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受永順縣政府委托，并報請國家文物局批準，第三次對老司城遺址進行考古發(fā)掘，新發(fā)現(xiàn)土司時期遺址20多處。10月29日，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湖南省副省長郭開朗等對考古現(xiàn)場進行了考察。一個神秘的土司王朝也正在浮出水面。一時間，100多家媒體涌向永順。

　　11月21日，由湖南省文物局主辦的“老司城考古發(fā)掘暨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建設(shè)研討會”在永順召開，邀請了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與考古司考古處處長閻亞林、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王巍、劉慶柱、中國國家博物館考古部主任信立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原院長李伯謙在內(nèi)的共16位專家學者參加了會議。永順老司城究竟埋藏了多少秘密？帶著這樣的疑問，記者趕到了永順老司城考古挖掘現(xiàn)場。

　　老司城是保存最完整的城市遺址

　　曾經(jīng)輝煌壯觀的土司“皇城”，如今只是一個考古現(xiàn)場，紅色尼龍繩做成的警戒線將其團團圍住?！翱脊殴さ?nbsp;謝絕參觀”、“考古工地 嚴禁拍攝”等警示牌隨處可見，開掘出來的城池遺跡也被白色的塑料薄膜掩蓋著，上面壓著磚頭。唯有城墻還露在外面。

　　與記者一同前往的是吉首大學中國土司歷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吉首大學文物修復與文物鑒定室主任成臻銘教授。永順老司城是吉首大學的田野調(diào)查基地，成教授曾在老司城做過田野調(diào)查、民間文獻收集和口述史整理，對當?shù)胤浅Ｊ煜?。他向記者介紹了永順老司城的情況。

　　土司，是受中央王朝任命的地方官，實行世襲制。土司制度帶有軍政合一的性質(zhì)，如宣慰使、宣撫使、安撫使既是各自轄區(qū)的最高行政長官，又是本地區(qū)的最高軍事領(lǐng)袖。老司城又名福石城，是彭士愁于公元912—923年歷時11年建成的。彭士愁是土司始祖溪州刺史彭瑊為的孫子。他繼位后，彭氏勢力日漸強盛，彭士愁也因此成為統(tǒng)領(lǐng)五溪20州的靖邊土司王。939年8月，彭士愁與楚王馬希范展開相持近兩年的“溪州之戰(zhàn)”，最終以彭士愁主動求和而告終。從此，雙方簽訂盟約，為彭氏土司王朝奠定了818年的傳世基礎(chǔ)。

　　土家族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向盛福為記者解釋了“老司城”名字的由來。他說，老司城是永順土司的司治。清初土司王還把司衙署遷至顆砂行政，被稱為“新司城”。與此相對立的原大山中的司城有了一個“老”字，名“老司城”。

　　出現(xiàn)在記者眼前的老司城背靠紫荊山，城前的靈溪河自東北而西南環(huán)城流過，四面環(huán)山，成臻銘介紹說，前面的遠山“如鳳凰展翅一般”，屬于“萬馬歸朝”、“龍鳳呈祥”之地。老司城占地面積為2500畝，分為金鑾殿、太極宮、壽宮、娛樂宮、丞相府、大將軍府等部分。其中，“皇城”為橢圓形，總占地60畝。

　　曾經(jīng)輝煌壯觀的土司“皇城”，如今只是一個考古現(xiàn)場，紅色尼龍繩做成的警戒線將其團團圍住?！翱脊殴さ刂x絕參觀”、“考古工地 嚴禁拍攝”等警示牌隨處可見，開掘出來的城池遺跡也被白色的塑料薄膜掩蓋著，上面壓著磚頭。唯有城墻還露在外面。

　　成臻銘指著微白的城墻對記者說：“這是明代的‘水泥’，由糯米、石灰、棉花等物質(zhì)組成，粘性非常好，非常堅固。”他又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塊淡藍色瓷碗的碎片，“這應該是明代的，這些東西在這里隨處可見”，他指著腳下的一段鵝卵石路面說，“這是土司的宮殿區(qū)，街道很寬。”他說，“原先這里都被土覆蓋，現(xiàn)在考古隊把它清理出來，非常壯觀?！?

　　拾階而上，爬上一個山坡，記者看到考古隊員們正在勞作，剛清理出來的遺跡清晰可見。記者找到此次老司城考古發(fā)掘隊負責人之一、湘西自治州文物局副局長龍京沙。他告訴記者，“目前正在挖的是宮殿區(qū)的一條排水系統(tǒng)?！?

　　站在高高的宮殿區(qū)山坡上向左右眺望，視野所及皆是“皇城”的范圍?！拔覀儸F(xiàn)在所處的老司城為永順彭氏土司政權(quán)的司治所在”，龍京沙介紹說，“老司城遺址分布有宮殿區(qū)、衙署區(qū)、居住區(qū)、墓葬區(qū)、宗教祭祀?yún)^(qū)等遺址區(qū)；地面歷史遺跡有祖師殿、擺手堂、古墓群、古街道、古城墻、彭氏宗祠、德政碑、‘子孫永享’牌坊等?！?

　　“發(fā)掘后的龐大遺址，將具有驚人的視覺沖擊力，堪稱‘中國的馬丘比丘’”， 龍京沙還表示，“其觀賞性、真實性、完整性為中國現(xiàn)存城市遺址中所罕見。”一直從事土司研究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李世愉也告訴記者：“有權(quán)勢的土司往往仿中央王朝的皇城建制而修建自己的王城、行署，老司城遺址完全發(fā)掘出來應該是嘆為觀止的。”

　　彭氏土司后繼有人

　　“盡管土司之間有時也會有戰(zhàn)爭，但土家族土司多次受中央王朝征調(diào)，土兵在征蠻、抗倭、援遼等重大軍事行動中，均立下赫赫戰(zhàn)功?！?

　　每個古老民族都有她的英雄和傳說，一部民族史離不開英雄的故事。如宋代的岳飛和文天祥、明代的鄭成功和戚繼光，他們都在民族遭遇強敵時以卸外辱，書寫了一段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那么土家族的英雄又是誰呢？

　　成臻銘把記者帶到紫金街一座“子孫永享”的石坊前。他告訴記者，“這是翼南牌坊，位于司城南面紫金山和若云書院的雅草坪，始建于明嘉靖年間，上刻‘子孫永享’四字，是為了表彰26代土司彭翼南率土兵抗倭有功豎立的?！庇浾呖吹剑砟吓品槐Ｗo得并不好，茂盛的雜草叢中，幾根長形木板搭成的圍欄算是護欄，飽經(jīng)風霜的外表在陽光照射下顯出斑斑點點的破舊相。

　　在采訪中，記者遇到了彭劍秋。作為土司后裔，他自豪地告訴記者：“彭翼南是永順第26世土司宣慰司。1554年，年僅18歲的他率土家族土兵3000人從王村(今芙蓉鎮(zhèn))出發(fā)奔赴東南抗倭前線。他的祖父致仕宣慰彭明輔領(lǐng)報效兵2000人為孫子助戰(zhàn)。最終，彭翼南因抗倭有功，獲‘蓋東南戰(zhàn)功第一’稱號?！?

　　“盡管土司之間有時也會有戰(zhàn)爭，但土家族土司多次受中央王朝征調(diào)，土兵在征蠻、抗倭、援遼等重大軍事行動中，均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吉首大學張家界學院副院長羅維慶說。成臻銘也強調(diào)，土家族士兵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是因為“他們受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影響較深，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很強，具有一種很深的‘中華情結(jié)’”。在對明代金石碑進行研究的時候，成臻銘發(fā)現(xiàn)，“土司彭世麒的夫人在臨終前還對常年在外征戰(zhàn)的丈夫說：‘愿夫君為氏事慎節(jié)圣心，事吾老姑，力報家國恩，以保先業(yè)’”。他說：“人之將死，首先想到的還是國家。當我看到這樣的記載，都感動得流淚了?！?

　　在成臻銘的引導下，記者來到位于紫金山墓葬區(qū)的彭世麒與夫人合葬的墓前。紫金山位于老司城的東門，是鳳凰山的右翼延伸下來的一個小山崗，面積約20余畝，是埋葬歷代土司王和土司王親屬的主要墓地之一。成臻銘介紹說，“這是彭世麒墓，彭世麒時代是永順宣慰司最為繁盛的時代。”記者在洞口看到雕刻得非常清晰的墓門，“這個墓門美妙絕倫，門上的雕花非常精美，代表明朝最高的雕刻藝術(shù)，這與他生前所用的門應該是一樣的設(shè)計?！背烧殂懜锌卣f。

　　“這邊是彭宗舜墓，他也是有戰(zhàn)功的”，成臻銘指著彭世麒墓右邊的一個墓說。在考古現(xiàn)場，記者搬開磚頭，揭開覆蓋在墓前的塑料薄膜，向內(nèi)張望，墓穴里漆黑一片，于是記者帶著手電筒跳了進去。彭宗舜墓是一墓三室，中間存放的是彭宗舜棺槨，兩側(cè)間是夫人棺槨，但此前墓里大量寶藏已被盜，棺槨也被燒掉了，被燒黑的墓墻壁上有考古隊所做白紙黑字的標簽“6號墓室南壁”。

　　成臻銘告訴記者，這些墓主人的牌位和偶像大多供奉在彭氏宗祠。彭氏宗祠位于老司城中心，在土司“寢宮”的后面，內(nèi)供歷代土司的牌位，有精美的木雕像，各具神態(tài)，栩栩如生，是明代萬歷十九年第24代土司彭元錦任宣慰使時建立的。

　　但記者來到彭氏宗祠時大門緊鎖，門前立的木柱上綁著一塊“考古期間 謝絕參觀”的警示牌。從門縫中看去，成臻銘告訴記者，“他們挖到寶貝了。”原來大門緊鎖的彭氏宗祠里，考古隊員正在井然有序地修復文物。透過門縫，記者記錄下了工作現(xiàn)場僻靜的一角。

　　土家族至今保留土司制度影響

　　與“子孫永享”石坊一樣流傳下來的，還有土家族最為隆重熱烈且富有傳奇色彩的節(jié)日“趕年”?！摆s年”，就是“往前趕一天過年”，即趕在漢族過年的前一天過年，相當于漢族的“春節(jié)”。

　　與“子孫永享”石坊一樣流傳下來的，還有土家族最為隆重熱烈且富有傳奇色彩的節(jié)日“趕年”。彭劍秋說，“趕年”，就是“往前趕一天過年”，即趕在漢族過年的前一天過年，相當于漢族的“春節(jié)”。嘉靖三十三年冬，當圣旨傳到土家族山寨，正值年關(guān)，如過了年出征，按時趕不到蘇松地區(qū)，就要違犯軍紀，貽誤戰(zhàn)機。一方面考慮急赴國難，一方面想到團年情深，怎么辦？老司城中一位老族長向彭翼南建議：提前過年，讓土家族子弟過完新年再奔赴前線保衛(wèi)海疆。于是“蒸甑子飯，切砣子肉，斟大碗酒”籌辦提前的新年。

　　彭劍秋還告訴記者，“趕年”實際上是為了紀念土家族的祖先彭翼南。他早就聽祖輩們說，明代是土家族土司發(fā)展最強盛時期，“城內(nèi)三千戶，城外八百家”。清代土家族詩人彭旋鐸有詩為證：“福石城中錦作窩，土王宮畔水生波；紅燈萬盞人千疊，一片纏綿擺手歌?！?

　　除了“趕年”，土司制度對當?shù)厝诉€有哪些影響呢？記者采訪了老司城村一位正坐在自家門前曬太陽的土家族老人。老人今年87歲，名叫向用鎖。他給記者講述了有關(guān)土司“初夜權(quán)”的一個傳說。清代永順宣慰司存在真姓彭與假姓彭之爭，即與身患怪病的“白鼻子無道”——第32代宣慰使彭泓?！?jīng)常騷擾非彭氏族人有關(guān)。據(jù)說，白鼻子土司系蛇精投胎，鼻子上長著一種奇癢無比的白斑瘡，鼻子一癢就殺小孩取血止癢，食其肝滋補身體，之后將其尸體扔入老司城對面的萬人坑。白鼻子土司除每晚“吃”一宮女外，還要對非彭姓新娘行使三天三晚的“初夜權(quán)”。

　　向用鎖老人講的這個傳說到底有沒有歷史根據(jù)呢？對土家族民俗深入研究的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民族學研究團隊成員田清旺告訴記者，正史中對此并無記載。他認為：“土家族婚俗中有‘敬土司’的環(huán)節(jié)，但新娘敬神這一習俗不是土家族獨有的，其他很多民族都有。例如古代某些民族宗教的‘神交’，奉獻女孩與巫師發(fā)生關(guān)系等等。敬土司神是把土家族的家族神化，通過敬這個神達到多子多福。另外，這種說法更像是對土司的攻擊。改土歸流后，地方官員為禁止民間敬土司可能會采取丑化、妖魔化土司的做法。實際上，改土歸流之前是等級婚姻。土司要保持血統(tǒng)的高貴，也不可能推行‘初夜權(quán)’?！?

　　改土歸流：土司王朝的黃昏

　　雍正六年，清廷大兵壓境，而周圍保靖、桑植土司改土歸流過程中，永順土司彭肇槐深感大勢所趨，難以獨存，于是自動獻土，皇帝詔諭，改為流官，帶著子孫離開湘西，回江西祖籍地方立戶。

　　記者感嘆當年這座皇城的輝煌氣勢與繁榮景象的同時，不禁要問，它是如何衰落與埋入地下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清朝的一位皇帝——雍正”，成臻銘說，清朝雍正初年，清廷國力充實，為加強邊遠地區(qū)的中央集權(quán)管理，對西南諸土司實行“改土歸流”。雍正六年，清廷大兵壓境，而周圍保靖、桑植土司改土歸流過程中，永順土司彭肇槐深感大勢所趨，難以獨存，于是自動獻土，皇帝詔諭，改為流官，帶著子孫離開湘西，回江西祖籍地方立戶。

　　李世愉說，“雍正發(fā)動‘改土歸流’主要源于中央政權(quán)與土司之間的矛盾日趨尖銳”，建立土司制度，原本是權(quán)宜之計，帶有過渡性，而且土司制度帶有一定的割據(jù)性，這就造成了與中央政權(quán)的矛盾。到雍正年間，勢力大的土司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政令難以在土司地區(qū)暢通，所以雍正要變‘以夷制夷’為‘以漢化夷’，實行‘改土歸流’”，“但就湘西土司而言，他們是自愿的，因為土司與土民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很尖銳，常有土民對土司的反抗斗爭，土司已很難維持其統(tǒng)治。”

　　對此，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楊庭碩教授根據(jù)多年的研究認為，“雍正‘改土歸流’，在不到6年的時間，同時在五省開展，在中國歷史上并無先例。就湘西土司而言，‘改土歸流’的時間是清廷和漠西蒙古的戰(zhàn)爭到了最激烈的時候。其目的是拉攏西南土司，打敗漠西蒙古?！睏钔ゴT表示，“湘西土司‘改土歸流’只是中央王朝的一步棋，而非妨礙了中央王朝的統(tǒng)治，因此它是戰(zhàn)略需求。”

　　吉首大學歷史與文化學院副院長瞿州蓮則明確表示：“湘西土司是被迫改土歸流的。因為當時對西北的軍事行動和云貴地區(qū)‘改土歸流’時，軍需物資匱乏，需要從洞庭湖運輸物資。而調(diào)兵、調(diào)軍糧要經(jīng)過湘西土司，湘西是軍事戰(zhàn)略要地。但該地區(qū)漢化程度高，湘西這次‘改土歸流’也特別徹底，以后就沒有土司了?！?

　　瞿州蓮通過對《清史稿》、《永順縣志》、《永順宣慰司歷代稽勛錄》等史料的研究認為：“從彭肇槐的一首詩可以看出，‘改土歸流’后的永順土司的真實心態(tài)，不改，有滅族之災；改，中央‘以禮相待’，所以不得不改?！?

　　基于上述種種原因，延續(xù)了九個王朝，共計818年的永順土司彭氏政權(quán)最終宣告結(jié)束。據(jù)說，末代土司彭肇槐攜家眷離別故鄉(xiāng)老司城時，行至靈溪河，心痛欲絕，墜落馬下，長跪河邊，淚似飛雨……

　　從那以后，老司城逐漸冷落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