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輕井澤：能量修復之地

　　盛夏，整個東京成田機場沒有開空調(diào)。四個月前強震與海嘯的陰霾雖已漸漸褪去，但海關(guān)職員看上去比往常更寡言沉默了。日本一向不缺毀滅性的大災，也同樣不缺與之匹配的強韌復原力。我的目的地還是與四年前一樣—位于東京西北150公里處的輕井澤高原。

　　這塊自十九世紀開始就是貴族階層、上流社會和文人雅士的聚集地保持著原樣，就是對眼前蕭瑟最有力的回擊。五十年代明仁天皇與美智子皇后在此打網(wǎng)球時相愛，數(shù)年后歸隱休憩之地依然選擇輕井澤，它被冠以“能量修復之地”正逢其時。

　　用自己地盤里的能量

　　虹夕諾雅（Hoshinoya Karuizawa）度假村被認為是輕井澤的微縮代表?！叭绻軌蚋嗟卦谡湎毡驹刑厣耐瑫r走現(xiàn)代化之路，大家的生活與周圍的風景將是個什么樣子呢？”起初這只是總監(jiān)星野佳路的空想。在傳統(tǒng)溫泉酒店帶給外國人緊張與不安（比如在地上睡覺、必須早起用餐），變得日漸保守而流失高端客源之時，日本唯一加入全球小型奢華酒店組織（SLH）的虹夕諾雅立志走向革新之路。

　　度假村位于在穿流野鳥森林與星野丘陵之間山谷的湯川沿岸，抵達需先由狹橋渡河。黑色迎送小班車載著人們在僅夠一輛汽車勉強通過的狹窄林間通道上慢吞吞跑著，到達接待中心后才發(fā)現(xiàn)距離酒店主體還有一公里。手機被建議關(guān)掉，客人停車場也被安排在稍遠地方。Welcome drink是一小杯酒店特調(diào)的米酒(Yutani)，神社般靜謐的接待中心只有一位當?shù)嘏嚾硕俗诘厣涎葑嗳毡緜鹘y(tǒng)樂器—櫓（YAGURA）。

　　我們在東南亞寺院音樂的和鳴下，恍恍惚惚換上酒店提供的住宿期間用服（共分兩套，一套寬大瑜伽服，一套束腰正餐服）。外界噪音逐漸關(guān)閉，一片“擺脫日常感”的高級村落合著雨后霧氣出現(xiàn)在眼前。

　　建筑設(shè)計師東利惠與環(huán)境設(shè)計師長谷川浩已對輕井澤地貌把握熟稔，他們將獨門別戶式的77間客房安排分布在山谷不同區(qū)域。看似零散無序，一切以天然水流、地勢起伏為依據(jù)。俯瞰整片村落的“山路房”、前方河川流過的“水波房”、擁有私人庭院的“庭院房”皆透過超大觀景窗戶與外界溝通，同時在內(nèi)部建立了與之 呼應的“EIM（Energy In My Yard）”秩序。

　　譬如，電視機是將人們帶回城市生活環(huán)境的道具，所以被棄用改為Bose音響播放的四季精選音樂；日式浴房木質(zhì)舀水盆里放著兩枚黃檸檬，代表正當夏季。秋冬會依次換成蘋果和橙，而春季水面則灑滿櫻花。

　　為保證人在室內(nèi)卻能時刻感受外界風物，設(shè)計師將窗戶開成兩邊、三邊并在室內(nèi)與室外之間特地配置“中間區(qū)域”這一日本傳統(tǒng)家居建筑手法：在穿著木屐踏上“廣緣”（露天木地板陽臺）前，可在“留白”處沉思、休息，深呼吸時間也被拉長。

　　以自足自給為生存原則的客房，普遍拒絕了空調(diào)。盛夏輕井澤夜間室外氣溫會降到十幾攝氏度，而配套使用絕熱和雙層屋頂?shù)确椒ù蠓葴p少了空調(diào)設(shè)備的規(guī)定使用時間。不依賴礦物燃料的暖氣設(shè)備引進了地熱資源利用系統(tǒng)（指僅靠３處水井將15℃或者 20℃左右的地熱轉(zhuǎn)化利用到冷暖空調(diào)的技術(shù)，為日本首創(chuàng)），從而擺脫對燈油的依存。虹夕諾雅能源自給率達到80%，已然成為輕井澤生態(tài)循環(huán)的一部分。

　　而它的室內(nèi)溫泉也與輕井澤最著名的星野溫泉（Tombo-no-yu）一并成為日本溫泉哲學的另類代表?！昂缦χZ雅的室內(nèi)溫泉浴池應該是什么模樣呢？因為星野溫泉是一個完整露天泉池，所以欲使室內(nèi)浴池體現(xiàn)另外一個存在感確實是困難的過程?！睎|利惠女士和長谷川先生走訪了印度尼西亞、瑞士、法國波爾多、冰島等不同文化背景的溫泉地，在旅程中產(chǎn)生了“邊洗泉邊冥想的浴池”的念頭。

　　“與通過露天浴池實現(xiàn)與自然融合的星野溫泉比較，我選擇建造與自己對峙從而達到情緒安定效果的溫泉?！?nbsp;沒料到她創(chuàng)造的冥想溫泉（Meditation bath）名聲一度超越星野溫泉，使虹夕諾雅成為輕井澤水療的新代言地。

　　而我的個人體驗是：適度恐怖的確有助于排解壓力。沐浴后穿過類似悅榕莊經(jīng)典的“冷熱交替雨淋”后，踏入一塊無人工照明的方形池堂，即所謂的“光房 （Hikari-no-heya）”。頭扎浴巾的日本少婦閉目靠在石階旁，兩邊墻上發(fā)出夢幻般的磨砂白光，反射到黑色泉水中讓置身其中的人感到某種不可言傳的安定感。我遲遲不敢沿池堂逐漸變窄的通道前進，里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暗房Yami-no-heya”。因為通體不見光，身體劃過水波的聲音被無限放大。熱氣也更加猛烈，必須拿出十足勇氣來面對內(nèi)心對不確定的膽怯才行。明與暗的光線組合不像宣傳冊中那么浪漫，而變成個人意志的修行。我咬緊牙齒僅僅堅持數(shù)秒，就從黑暗熱泉中落荒而逃。

　　出來后在明亮更衣間喝著冰檸檬水，往肌膚上點幾滴生姜精油，臥在旁邊沙發(fā)床上隨手翻翻《當?shù)鼗ú葙p鑒》或干脆走出門外看清澈的森林星空，身體如卸下萬年重擔，每個毛細孔都冒著神氣。

　　沿路回去一路上的植被既有野生的茂密又帶著盆景式的精致，打聽下得知原來酒店專門從東京大學請來兩位常駐的花藝師（造園師）。其中一位關(guān)口先生在虹夕諾雅已呆滿八年?！盀楸ＷC酒店生態(tài)血統(tǒng)純正，我只會選擇日本的植物，最好是來自輕井澤的原始種子。一旦有外來種子飄到這里，我會第一時間找到并拔除?！?nbsp;關(guān)口先生平日工作中最恨“歐洲舶來品”，“它們?nèi)菀准藿哟婊?，悄悄改變我們花草原本的樣子?！痹诤葱l(wèi)“l(fā)ocal favor”這件事情上，當局和八千多戶本地居民態(tài)度都相當一致。 
　　
　　雨天糖與食果豬

　　輕井澤的貴族氣也體現(xiàn)在它對本土飲食文化一絲不茍的捍衛(wèi)上，甚至帶有點原教旨主義的偏激。但百年來當?shù)仫L物保留完整，絲毫沒有被全球化影響的痕跡，著實令人感動。

　　虹夕諾雅的“嘉助餐廳”雖然名字里含個“助”字，卻全無buffet之意。從早餐到晚餐，都走Fine dining路線。不僅一個蘸芥末用的日產(chǎn)骨瓷碟子標價一萬日幣以上，度假村開的別墅休閑街甚至舊輕井澤銀座（老購物區(qū)）都充斥著一千日幣的橙味面包、兩千日幣一小罐的果醬，精品消費氣氛已超東京。

　　早餐前森林里落了些雨，推門進入餐廳時發(fā)現(xiàn)圖書沙龍區(qū)前多了張小桌子，上面放了三盒不同風味的圓體硬糖。“雨天人們心情難免落寞，所以酒店特別供上了包含夏季植物風味的糖?！鄙踔吝B山野豬也被喂以信州蘋果，以平復它們憂郁情緒?！皵M人化關(guān)懷”到這分上，只有十足女性化的輕井澤能做到。除了情緒，平日被重口味作料麻痹的舌苔也在此得到修復。用含多種礦物質(zhì)的星野溫泉水來蒸的有機小蔬菜、盛在雕花小碗中的信州溫泉粥和一杯純白冒泡的山牛奶??只一頓早飯光陰，卻好像做了場呼吸吐納的瑜伽運動。

　　晚餐時懷石料理更加“形而上”。香橙雞蛋、蠶豆豆腐、白葡萄果凍、用艾蒿做的面筋、包著無花果的紅點鮭??連擺盤用的“配飾”都是剛從外面采來帶清甜雨味的竹子葉，用火烤了一晚的魚干上還嬌滴滴的放了一枚花椒樹葉。懂行的人一口就能吃出刀魚上刷了把兩年發(fā)酵的松井醬油，配一杯八年熟成的三尾紅梅酒或用紀州南高梅腌制的雜賀梅酒（saika umeshu），相當銷魂。

　　據(jù)說在輕井澤連高級法餐配的紅酒都要求產(chǎn)自當?shù)鼐魄f，這一竿子就打死了新舊兩個世界。美食“高度極權(quán)”的背后是廚子們對本土文明的自信與殊死捍衛(wèi)。用啄木鳥的眼光看世界

　　不知為何，總覺得走在輕井澤野鳥森林里就是比走在什么落基山脈原始森林里要來得安寧。當?shù)赜薪M織多種生態(tài)游，規(guī)模小而有趣。大多時候是一個鳥類教授或森林愛好者帶著幾個童心勝過好奇心的游客，去觀察飛鼠窩或者撲撲螢火蟲之類的怡情課程。

　　虹夕諾雅干脆成立了名為“Picchio”的機構(gòu)，邊做生意邊進行野生動物保護。在意大利文里，“Picchio”翻譯為用啄木鳥的眼光看森林。日本政府為當?shù)靥峁┎环瀑Y金，以保護七十多種鳥類生存。

　　而“Picchio”一年四季發(fā)展的各種旅游活動，比如尋找分辨各種野兔子的腳印、觀看星云變化、研究高原植物等都讓人對城市之外的世界產(chǎn)生了興趣。尤其是當教員抱著等比例仿真的毛茸茸飛鼠，跪在地上模擬它的飛行路線時，游客都大氣不敢喘地認真做著筆記：6月21日，夏至日。新綠季節(jié)，19：09日落；飛鼠19:39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