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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富國和他院墻外干枯的樹
枯死的樹
陳富國的一天,通常是這樣開始的:早晨從睡夢中醒來,先是抖落被子上的沙子,然后用一小碗水洗掉臉上的沙子,在吃過混雜著沙子的早飯后,他走出滿是沙子的院子,這時,浩瀚的沙漠就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
正東方向40公里外,沈嘉道的一天,也是這樣開始的。而兩人的一天,又都是這樣結(jié)束的:一天勞作后,吃過混雜著沙子的晚飯,躺在落滿細沙的炕上,然后,在風吹沙走的聲息中進入夢鄉(xiāng),任由細沙停落在臉上。
居住在甘肅省民勤縣兩個不同的村莊,兩個人的遭遇卻是相同的。
71歲的陳富國所在的新溝四社,位于民勤綠洲的西部,緊貼著被稱為我國第三大沙漠的巴丹吉林沙漠;64歲的沈嘉道所在的下潤六社,則位于綠洲的東部,緊貼的是我國第四大沙漠——騰格里沙漠。
巴丹吉林沙漠的風沙常常侵犯綠洲西部的新溝四社,而騰格里沙漠的風沙,也同樣會向綠洲東部的下潤六社襲去。
在400多公里的風沙線上,這兩大沙漠,日復(fù)一日蠶食著河西走廊上這塊綠洲。民勤縣1.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類荒漠化土地面積眼下已經(jīng)達到了94.5%。僅剩的綠洲,被兩大沙漠一日日圍殲,萎縮成一個向西傾斜的三角形,最寬處不過40公里,最窄處僅一路之寬。
在這塊正慢慢萎縮的綠洲上,30多萬民勤人,像陳富國和沈嘉道一樣,飽受風沙侵蝕之苦。
沙進
緊挨著沙漠的新溝四社,風沙總是不期而至。
8月初的一天,天氣剛剛還好好的,突然一股“黑風”從西南方向刮來,天空立刻黯淡下來。陳富國和老伴跑到家門前的打谷場上,拾掇晾曬在那里的酸胖(白茨果)。他彎腰將酸胖掃成一堆,老伴則蹲在地上趕緊將它們裝進一只編織袋中。
還沒收拾完,黑風就刮過來了,遮天蔽日??耧L夾雜著細沙,唰唰作響,打在人臉上,火辣辣地疼。
“這風還不算大。春天刮風的時候,吸一口氣都會吸進很多沙子。”陳爺站在打谷場上,瞇著眼睛看天空。這位當過民辦教師的老人被尊稱為“陳爺”,當?shù)厝艘话惴Q德高望重的老年男子為“爺”。
這個200余人的村莊,西邊僅一公里之外,就是巴丹吉林沙漠。村莊和沙漠之間是農(nóng)田。這個8月,棉花已經(jīng)結(jié)了骨朵兒,玉米穗子已經(jīng)吐出。要不了多久,就能收獲了。
因為地處巴丹吉林沙漠的一個大風口,這樣的黑風,成了村子的???,它常常不請自來。
在陳爺?shù)挠洃浿?,風沙大的時候,天昏地暗,半米之外,不能視物。睡覺時,他通常得把頭埋進被子里。不然,風沙一起,呼吸都困難。吃飯也成了大問題,碗底總會留些沙子,有時幾乎是“一碗飯半碗沙”。
春天和冬天最難捱。風大的日子,院子里刮來的沙子堆得老高,有時甚至高出窗臺,順著窗戶流到炕上。
從小到大,陳富國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以外,恐怕就數(shù)清掃沙子了。常常一覺醒來,屋子里就堆滿了沙子。有時,需要清掃三四個小時,才能走出家門。
村子西頭的幾戶人家,至今土坯院墻外還有大堆沙子。沿著沙子,可以輕而易舉地走上院墻,當?shù)厝诵稳轂椤吧硥簤Γ蛏戏俊薄?
陳富國始終記得,60多年前一個冬天的傍晚,他和村里的幾個孩子從3公里外的小學(xué)回家。黑風驟然刮起,幾個孩子立刻手拉著手一起走。這是刮大風時,孩子們通常采用的保護方式。那天的風異乎尋常地大,飛沙走石,“伸手不見五指”。當他們走到村口一個避風的地方時,才發(fā)現(xiàn)最邊上的一個孩子不見了。他們立即手拉著手走到那個失蹤的伙伴家中,告知他的父母。他的父母迅速出門尋找。孩子們又挨家告知,每走到一家,都會有大人幫忙去尋找那個失蹤的孩子。
黑風刮了一夜。大人們尋找了很長時間,仍然沒有找到那個失蹤的孩子,最終只得放棄。
5年后,那個孩子的尸骨出現(xiàn)在村東5公里外一個沙丘旁邊。
小學(xué)畢業(yè)后,陳富國就在沙漠腹地放牧。每有大風刮起的時候,他就緊緊拽住馬的尾巴,識途的老馬總會把他帶回家。家里那匹棕紅色的老馬救過他好幾次命。
陳爺經(jīng)歷過最強烈的一次黑風,發(fā)生在1993年5月5日。那場黑風直刮了一天一夜。他沒敢出門,躲在家里,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房子的動靜,擔心黑風會把房頂掀走,甚至把房子刮倒。他無比忐忑,在家里不停地東看看西瞧瞧。盡管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一些透風的地方也已經(jīng)事先用東西塞住,但那些細小的沙子還是鉆了進來。那場風過后,靠近門窗的地方,積了一寸厚的沙子。
黑風過后,他的房子安然無恙,但那場黑風卻吞噬了民勤30多條學(xué)生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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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風襲擊著新溝四社,也同樣時常襲擊著40公里外的下潤六社。
對于風沙,下潤六社村支書沈嘉道同樣有說不完的故事:誰家的房頂被風沙掀翻了,誰家種的樹苗被吹跑了,誰家的羊找不到了……
事實上,在這塊最寬不過40公里、最窄僅有一路之寬的狹長綠洲上,那些細小的沙子無處不在,黑風起時,無論身居土坯房,還是躲在縣城的樓房中,民勤很少有人能免遭風沙的侵襲。
據(jù)說民勤縣城原來有老城墻。不過,民間戲稱,民勤老城是沒有北城墻北大門的。因為北城墻根的沙堆堆得老高,把北城墻和北大門全部遮蓋住了。北邊的人進城,只要順著沙堆爬上城墻,再從城墻里側(cè)的沙堆上滑下去即可。在陳富國記憶中,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北城墻被拆除后,沙子才被清理掉。
資料顯示,民勤年風沙日139天,8級以上大風日29天,沙暴日37天,最大風力可達11級。民間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說法。
人退
陳富國所在的村莊,從誕生時起,就被風沙逼得節(jié)節(jié)退讓。
新溝四社原名陳家寨。村民以陳姓為主,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而來。村子西側(cè)不遠處,還保留有陳家大院的廢墟,如今已是斷壁殘垣。
陳爺現(xiàn)在的房子位于村子西北角,土坯墻,分里院和外院。里院住人,外院養(yǎng)牲畜。這是西北民居典型的建筑風格,土匪來搶劫,寧愿讓他們搶走牛羊車馬,也不能讓土匪傷害性命。
而他最早的家,則在距離現(xiàn)住房子西南一公里處的一片耕地中。如今那里種了棉花,只有當這個老人彎下腰來,用手扒拉著棉花地邊一個小沙包時,才能找到一點人居的痕跡?!翱纯?,這里的土和別處的不一樣,這就是我家最早的房子?!标悹斦f。
那5間最早的土坯房是被風沙打垮的。5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西邊不住人的那間房子屋頂被沙子壓塌,沙子旋即灌滿了房間。東邊的墻由于負重,墻體開始傾斜。整棟房子搖搖欲墜。
為避免房子倒塌傷人,他的父親只得另外選址蓋房。1953年春季的一天,全家11口人搬離老房子。不久,房子果然塌了。
因為缺錢,他的父親只搭了兩間窩棚。大人們住在窩棚中,其余的人到別處借宿。沙漠晝夜溫差大,天氣暖和時還好對付,一到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刮起來,住在窩棚中的家人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起,靠相互的體溫取暖。
風把窩棚吹倒也是常有的事。一覺醒來,一睜眼就看見了天空。
3年后,陳富國的父親終于湊足了錢,在窩棚的旁邊蓋起了4間土坯房。
那5間老房,原先在村子最西頭,往東并列還有6戶人家。自從老房倒塌后,沒人打理沙子,緊鄰他家的那一戶就變成了風沙直接侵犯的對象。那一戶的房子很快也塌了。接著是更靠東的一戶。幾年內(nèi),這幾戶人家的房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倒下。他們開始在陳富國的新家附近扎堆蓋房。
然而上世紀70年代,陳富國家的新房子又在風沙中倒塌了。他不得不往東北方向再搬出500米,舉家搬到了現(xiàn)在的地方。
風沙把房子夷為平地后,村民就在這些平地上種莊稼。種莊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常常是今天種下,明天風沙一起,剛播下的種子就被吹得一干二凈。村民們只能反復(fù)播種,直到播下去的種子生根發(fā)芽。春季播種,不折騰個兩三次,“那是老天爺開眼照顧”。即使錯過播種季節(jié),那些靠地糊口的農(nóng)民,也要播下種,因為“播種后就會照料這塊地。要是不照料,土地很快就被沙埋了,第二年就沒法再種”。
一些人家實在無法忍受風沙的折磨,紛紛“逃”往新疆、內(nèi)蒙古、四川、東北等地投親靠友。到上世紀80年代初,村里的人口減少了將近一半。那個在上世紀70年代已然發(fā)展到200多人口的村莊,一下子就空了。現(xiàn)在,雖然村里的在冊人口數(shù)又恢復(fù)到200多,但大部分人并不住在村里。
民勤綠洲的西線,就這樣一點點在收縮。而它的東線,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盡管沙漠中多刮西北風,東側(cè)的騰格里沙漠對民勤綠洲的影響相對略小些,但從衛(wèi)星地圖上看,綠洲的東線北部,依然被來自騰格里沙漠的風沙削成了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直線。
沈嘉道所在的下潤六社,便處在這條直線的下端,即三角形最東邊的角上。一望無垠的騰格里沙漠,就在這個村莊北面僅僅50米開外。
沈爺并不比陳爺幸運多少。這位64歲的老人,也搬過兩次家。從原先的家,搬到現(xiàn)在的住址,一家人往西南方向撤退了足足兩公里。他家早先的房子,如今已成了沙漠的一部分。
沈嘉道一家老小的撤退,意味著,騰格里沙漠已經(jīng)將綠洲的東部吞噬掉一大塊。
當90多萬畝流沙、60多個風沙口晝夜不停地緊逼綠洲時,綠洲一點點退卻。流沙以平均每年3~4米的速度向綠洲腹地推近,部分地段速度高達每年10~15米。曾經(jīng)綠樹成蔭、土肥水美的地方,不久便成為不毛之地。
陳富國所在的新溝四社以西5公里處,原本有一條大西河。這條河沿岸,漢代設(shè)過郡,唐代駐過兵,明代有將士屯墾。如今遺址還在,但綠洲退化了。
大西河最后一次有洪水通過的年份是1924年。80多年后的今天,河道依稀還能辨認。衛(wèi)星地圖上清晰顯示,從大西河至現(xiàn)在的綠洲邊緣,一大片區(qū)域,已經(jīng)完全荒漠化。這塊區(qū)域,按民勤縣林業(yè)局黨組書記路林平的估計,有現(xiàn)在民勤綠洲面積的三分之一大小。
即使在綠洲腹地中,裸露的沙丘也隨處可見。
沙進人退,近60年內(nèi),共有3.5萬民勤人背井離鄉(xiāng)。
求水
8月初的那場黑風,竟然帶來了少量雨水。等風勢稍弱一些,天空中先是落下幾滴雨,不大一會,小雨就哩哩啦啦下了起來。
陳爺站在打谷場上,任由小雨打濕他的衣服?!耙悄芟律?0毫米,今天晚上我殺羊慶祝。”他非常清楚,不足10毫米的降雨量是無效降雨。
這是陳爺今年記憶中第三次降雨。前兩次降雨都可忽略不計,他把希望寄托在這次降雨上。他靠撿破爛糊口,沒有種田,不擔心莊稼缺水。但院墻外的200多棵樹,已經(jīng)5年沒有澆水了,十之八九已經(jīng)干枯。他希望這次降雨,能讓它們喝個飽。
那一天的雨,也牽動著沈嘉道的心。這位村里的老支書,在過去的20多年中,帶領(lǐng)村民種植了5000多畝樹木,試圖把沙漠阻擋在這道防風墻之外。但是,那些沙棗樹需要水,梭梭草也需要水。因為缺水,那些挨近沙漠的樹木同樣很長時間沒有澆灌了。每當天空有降雨的征兆,他就在緊張的企盼中焦灼不安。因為一旦降水不足,那些樹木最終干枯,就可能意味著再一次搬遷,再一次沙逼人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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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打濕了地面,最終在新溝四社沒有降夠20毫米,陳爺?shù)哪切湟琅f干渴,他也沒有宰他的羊。一只羊的價錢,相當于他和老伴兩個月的生活費。
但沈爺稍有寬慰。下潤四社的小雨下了近一個小時,院子中的泥土地上,居然有了幾洼積水。
在這個年降水量只有110多毫米、蒸發(fā)量卻高達2600多毫米的地方,水異常珍貴。以至人們戲稱,降雨的時候,就連愛罵人的領(lǐng)導(dǎo)都不罵人了。
不過,在50年前,民勤綠洲是不缺水的。
陳富國小時候到沙漠放牧,從來不帶水??柿耍檬衷谏匙又型趲紫?,就能喝到清冽甘甜的地下水。有的地方,“用腳跺幾下就能跺出水來”。
下潤六社的北邊,原先也是水草肥美的地方。沈嘉道小時候,經(jīng)常在村莊附近的小湖泊中嬉戲。稍長一些,他經(jīng)常趕著駱駝穿越騰格里沙漠到內(nèi)蒙古做生意,即使走出50公里開外,挖上一米多深,也還能挖出水。
但現(xiàn)在這些都只是回憶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水日漸成為一個大問題。來自祁連山的融化雪水,原本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著這塊綠洲。但隨著祁連山雪線下降、上游截流,流入民勤的水越來越少。再加上人口增多、過度耕種等,民勤越發(fā)“水貴如油”。目前,流經(jīng)民勤的石羊河只能提供不到1億立方米的水資源,民勤仍缺水6億立方米。缺口只能靠地下水補充。
地下水位也急劇下降。原先地下水位不足1米,現(xiàn)在井要打到二三十米深,才能出水。但這些水,大都已經(jīng)鹽堿化,牲畜不能飲用,灌溉不長莊稼。要想得到好點的水,不少地方井要打到百米深。
爭水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據(jù)說石羊河上游截流后,民勤一位縣領(lǐng)導(dǎo)曾帶人去炸水庫。水庫未炸成,領(lǐng)導(dǎo)最終受了處分。這個故事,官方并未記載。但在民間,人們都津津樂道于一位縣長帶人炸水庫的“壯舉”。
沈嘉道對爭水的故事也并不陌生。20多年前,下潤六社旁邊打了8口井,為附近的村莊供水。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抽,六社的用水卻越來越困難。六社的村民于是經(jīng)常在半夜時分,將電源切斷,或者將水渠扒開,澆到自己的田地里。
直到現(xiàn)在家家戶戶通上了自來水,爭水的事才不再發(fā)生。然而說是自來水,在新溝四社,每5天才供一次水,每次僅半小時。水量不大,陳富國每次只夠接一五斗缸的水??伤B(yǎng)了10只羊、一頭豬、一條狗和10只雞,這點水遠遠不夠。他只能節(jié)約著用水,早晨只用一碗水洗臉,然后將廢水攢起來。攢幾天可以洗一次衣服。洗衣服的水,澄清后再喂給牲畜。
即便如此節(jié)約,每個月他還得到5公里外的鄉(xiāng)里買3次水,每立方米0.5元。他家沒有拖拉機或大牲畜,只能和老伴用架子車拉回來。通常拉一次水得花兩小時。架子車那兩只核定載重量250公斤的輪胎,每次都被壓得癟癟的,爆胎是常有的事。
灌溉用水也被限制。去年各村的機井上加設(shè)了供水裝置,雖說是按需放水,但通常不能滿足需要。
陳爺?shù)拇笈畠海薜搅硪粋€鄰近沙漠的村子。今年,那個村的水量遠遠不足。當?shù)卣蟠迕窠ù笈铮迕裾J為不合算,拒絕了政府的要求。其結(jié)果是,水送得更少了。
作物也因此受了影響。一種名叫友誼瓜的西瓜品種,用水充足的話,大的能長20斤重,小一點的也有七八斤。但是今年的瓜,因為沒澆夠水,大一點的不過六七斤,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比比皆是。
因為缺水,全縣已有13.5萬畝人工沙棗林枯梢和死亡,35萬畝白刺、紅柳等天然植被處于死亡或半死亡狀態(tài),50萬畝林地沙化,近400萬畝天然沙礫草場退化……民勤縣的公路兩側(cè),隨處可見大片死亡的植被。
記憶
柴灣也在漸漸消失。
那由一個個白茨包、紅柳包等固定沙丘組成的柴灣,不僅給村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還是綠洲天然的屏障。有研究指出,這些固定沙丘,可降低風速50%左右,增加相對濕度20%上下。
在陳富國還是孩子的時候,新溝四社西邊的柴灣內(nèi)沙棗茂盛,紅柳成蔭,葦子長得有兩人高。他和小伙伴經(jīng)常在柴灣內(nèi)捉迷藏,玩著玩著有時會在樹叢中迷了路。
身處下潤六社的沈嘉道,也在柴灣中度過了美好的童年。蘆葦叢、酸胖、湖泊、沙棗、黃楊、兔子、狐貍、野雞……無一不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過,那些曾讓陳富國和沈嘉道的童年充滿樂趣的柴灣,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看不見了。沙漠推進到了眼皮底下。
在沙漠邊緣求生的人們,向來注重保護柴灣。史書記載,清末民初時,風沙沿線的村民為了封育柴灣,自發(fā)組織了“柳會”、“柴會”、“風沙會”、“風墻會”等管護組織??垂懿駷车娜?,被稱作“柴夫”。
這個自發(fā)組織約定,禁止村民在柴灣內(nèi)打柴、鏟草、放牧,否則,將會面臨罰糧和罰款的懲罰。組織每年定期開一次會議,這一天,凡觸犯柴灣規(guī)章者,自動前來交罰款。若有違抗不交者,則召集眾人到其家中卷鋪蓋、拔飯鍋,以示懲罰。
直到現(xiàn)在,這些約定依舊有約束力。生活在沙漠邊緣的人們,即使沒有柴燒,也不會去柴灣拾取死亡的枯樹枝。緊臨新溝四社的一個大沙丘上,有一大片死亡的紅柳樹,紅柳枝散落在沙丘上。在煤價飛漲的年代,這個村子盡管人均年收入不足800元,村民們也不去動這些樹枝。
“寸草遮丈風,流沙走不動。老輩人告訴我們,要想保住命,就不能動柴灣的東西?!标惛粐f。
盡管如此,由于缺水導(dǎo)致植被大面積死亡,柴灣中那些固定的沙丘活躍起來了。它們逐漸變小,向綠洲腹地推進,一段時間后,逐漸消失。
陳富國記得,村子西邊原有一個10多米高的大沙丘。它在上世紀70年代向里移動了約500米,變得只有一半高了?,F(xiàn)在,它又向里移動了約500米,變成了一個小沙堆。
在村里人看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沙丘活化了,屏障不在了。
在民勤綠洲的北部,曾經(jīng)有過一個青土湖。那個由祁連山雪水哺育的天然湖泊,西漢時期“水勢浩淼,波光粼粼”,面積有4000多平方公里。即使到近代,青土湖依然還有400平方公里的水面。然而到上世紀70年代,青土湖從地圖上完全消失了。有水利專家稱,“青土湖是中國歷史上最短時間內(nèi)消失的最大湖泊”。
半個世紀前,青土湖畔還牛羊遍野,騾馬成群,羊大得“能撞倒人”。人們能撿到野鴨蛋、鵝蛋。當?shù)厝粟s著駱駝,繞湖東側(cè)到內(nèi)蒙古阿拉善盟,即使快點,也須走7天。等到湖面縮小后,一般走3天多就能到達。
如今,青土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沙漠。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從干涸的湖床上穿過。這條馬路,也成了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的分界線。
伴隨著青土湖的干涸,襲擊沈嘉道所在下潤六社的風沙,變得越來越具破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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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有水的時候,來自西邊巴丹吉林沙漠的風沙穿越湖區(qū)時,力量還會有所衰減??裳巯?,巴丹吉林沙漠的風沙沒有了障礙,長驅(qū)直下,與騰格里沙漠的風沙合二為一,直接襲向下風口的下潤六社。
再加上柴灣的退化,在沈嘉道的感覺中,近些年風沙越來越大了。
更遭殃的是青土湖南岸的那些村莊。數(shù)十萬農(nóng)田被迫棄耕,數(shù)萬人搬遷,廢棄的村莊隨處可見。湖區(qū)這個曾經(jīng)的國家商品糧基地,如今變成了生態(tài)貧困區(qū)。
未來
柴灣消失了,那些大的固定沙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人工防風林。盡管樹木長得郁郁蔥蔥,陳富國卻并未感覺到風沙有所減弱。
起大風時,他家西側(cè)的院墻外,照舊會形成沙堆。前幾年,那些沙堆爬上了圍墻。后來,他雇鏟車清理了,花了他200多元。在沙漠邊緣生活了約70年,他早已習以為常。
為保住自己的房子,他在房子蓋起后不久,就在院子周圍,陸陸續(xù)續(xù)栽了200多棵樹,有白楊樹、沙棗樹和紅柳樹。修房子、栽樹,幾乎花去了他全部的收入,他甚至再也拿不出錢來,將房子的前墻換成紅磚。然而這個關(guān)乎面子和實力的問題,在風沙面前,根本不算什么。村子里的人家?guī)缀醵己退粯?,大部分收入,都投到了防沙治沙上?
在這場人與沙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人們耗盡了能量。口袋掏空了,力氣用盡了,怨氣生夠了,可風沙卻依舊。
新溝四社大部分人家的房子是土坯房,偶爾有看起來體面的幾戶,也只不過是把前墻換成了紅磚。站在村西側(cè)一個沙丘上放眼東望,整個村子一片泥土色。
人們抱怨,即便種地,成本也比外地大。播種后要鋪地膜,耕地邊上要筑防風墻,多次播種才能成活。
有門路的人早走了。剩下的一些人,也大都有搬走的想法。但對他們而言,搬家不是容易的事,要找個好的落腳地很困難。再說,搬走了,很可能就從此失去了土地。另外,搬出去后修建新的房屋,需要一大筆錢。算過這些賬后,許多人只好留在原地,繼續(xù)和沙漠斗爭。畢竟,無論戰(zhàn)果如何,至少土地上還能有點收成。
與巴丹吉林沙漠邊緣陳富國所在的新溝四社相比,騰格里沙漠邊緣沈嘉道所在的下潤六社狀況要好一些。
這里村民們種植養(yǎng)殖的收入,再加上退耕還林的補償,人均年收入能有4000元。村支書沈嘉道還在搬遷到阿拉善盟的堂哥那里學(xué)到一招:沙丘下種蓯蓉。這種珍貴的藥材,也能賣不少錢。
人工林中還可套種經(jīng)濟作物。沈爺曾鼓動大家免費承包沙漠。套種也好,種植蓯蓉也好,前提是必須把沙漠中的植被養(yǎng)活。
改革開放不久,沈嘉道當上了下潤六社的村支書。一上任,他就號召村民植樹。在過去的20多年中,下潤六社的村民共植樹5000多畝,在村子北邊筑起了一道長約3公里、寬約一公里的防風林。
早些年,村民種植的幼苗,經(jīng)常被風刮跑?!按髽涔蔚玫乖允[,小樹刮得無影蹤”。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要種樹,因為他們相信,“哪怕是一棵活不了的樹,也能抵擋一陣風沙”。
為調(diào)動村民積極性,沈爺曾采用“騙”的手段。他許諾村民,大家都植樹吧,自己墊錢先把樹種上,村里再跟政府要補貼。到如今,綠樹都成蔭了,可他承諾的補貼始終沒有要到手。
但沈爺并沒有因此惹上麻煩,“要想在這里活下去,就必須要植樹。大家的積極性都很高的,至今也沒有人向我提過補貼的事”。
盡管收入還算可觀,村子里的人還是陸續(xù)離開。原先200多人口,現(xiàn)在在冊人數(shù)只有124人。在村里留守的人中,壯勞力不足15人,小孩不足10人,其余的都外出打工了。
老支書也有好去處。他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在外地工作,可以養(yǎng)活老兩口。但他與陳富國一樣,并不想離開這塊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
有學(xué)者研究指出,從歷史上看,民勤的人口承載上限是20萬人,而現(xiàn)在民勤人口超過了30萬,生態(tài)移民是減輕民勤綠洲壓力最好的辦法。
這個道理,陳富國和沈嘉道都明白。但他們依然希望政府在移民的同時,能想辦法挽留住沙漠邊緣的人們,因為“沒有人的地方就已經(jīng)是沙漠了”。
令村支書沈嘉道擔憂的是,一旦村里的老人種不動地,澆不動樹,地就荒了,樹就死了,一片新的無人區(qū)就會形成,沙漠也就會卷土重來。村民20多年來的努力,將化為烏有。
畢竟,當陳爺和沈爺在他們各自的村莊里朝著綠洲腹地節(jié)節(jié)“敗退”時,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已經(jīng)相距越來越近了。這塊日漸被蠶食的綠洲,在它的南部,兩大沙漠只有一路之隔了。
人們預(yù)測說,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這塊綠洲,也許就會被兩大沙漠吞噬。到那時候,再沒有什么能阻止第三大沙漠和第四大沙漠融合為一體,變成中國的第二大沙漠。